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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建国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睁开眼,几缕柔和的阳光穿过淡黄色的窗帘跌进屋来,一个鹅黄色的三角形便透露盎然地扑到了被子上。
今天居然没有失眠,不过却睡过头了。
他想着掀开三角形,准备起床。昨天的墙砌了一半,今天必须把剩下的完成。
感觉有些口渴,一定是昨晚多喝了几杯的缘故。那种掺水的苞谷酒虽然便宜,也容易醉人,第二天头痛不已,口干舌燥。
他坐起身来,习惯性地喊了一声:小鱼,给爷爷倒杯水。
一个六七岁左右的小女孩跑了进来,却不是小鱼。望着他怯声问道:爷爷,您醒了?
徐建国看着眼前这个和小鱼一般大,颇有几分相似自己却不认识的女孩,问道,你是谁?是那家的娃娃?
我是徐长江的囡小虾,我姐姐读书还没有回来。小女孩答道。
徐长江不正是自己的大儿子吗?什么时候有了个这么大的女儿,自己却一点都不知道。不会是私生的吧!这个憨儿子还真有本事,他咧嘴一笑。
你妈是那个?他问。
我妈妈叫白涛。女孩说。
白涛是老大媳妇也没错,偏偏眼前这个孩子自己却不认识,难不成是她的亲生母亲……想着头痛了起来,便不在多想。
看看时间已经八点半了。他疑惑地问孩子,你咋个不去读书?现在才去学校早就迟到了,你晓不晓得?
今天是星期六啊!不需要去学校。小虾说。
哦,是啊,他这下才反应过来。不过旋即又问,既然是周末,小鱼咋个还会去读书,你们不是一个班?
小虾说:姐姐在县一中,马上就要高考了,学校每个星期只休息一天,她要到晚上才回来,明天下午吃完饭就要回去。
高考?小鱼才刚上小学,高什么考?他问,家里其他人呢?
姐姐读书,爸爸出去卖东西了。奶奶去山里帮人挖三七。妈妈去田里打药。我煮饭。小虾简明扼要地回答,我给您倒水去,说着朝屋外跑去。
怎么回事?老伴也是快六十的人了,还去山上劳动,一点也不爱惜自己。他有些恼怒。想现在政策那么好,自己每个月只需要去外面做几天泥水活计,千把块的收入还是有的。怎么能让那么大点娃娃煮饭,她甚至还没有灶台高。你们也怪忍心。
你爸爸不去地理干活吗?他问。
我爸爸腿脚不便,去年就没有下地了。小虾说。
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学会了骗人。他起身穿好衣服,下了床,却双腿无力,一跤摔在地上。该死的酒,以后千万不能喝了。
小虾端着半碗水跑了进来。放下碗,连忙来拉爷爷。嘴里说,您怎么起来了?先坐好,我帮您去拿支架。她跑出去,一会手里拎着个残疾人专用的支架进来,递给他。然后朝床下拖出一只塑料桶,见里面什么也没有,就说,昨天晚上你没有解手吗?现在如果你要,就解在里面,我一会拎去倒。
和村里所有的人一样,自己每天都到村头的大茅厕屙屎撒尿,或者干脆去村外自己的包谷地里解决。什么时候养成在屋子里大小便的习惯这孩子可能刚刚来,不清楚这些。他笑了笑,没有搭话。迈步朝屋外走去,现在去大茅厕应该不用排队了。
又是重重的一跤,摔得屁股有些生疼。小虾跑进来,说,爷爷,你出去怎么不杵着支架?
为什么要杵支架,我好脚好手的,又不是残疾人。他没好气地说。
您做过那么多次手术,无法行走,不是每天都杵着它去厕所吗?小虾有些不解地说。
怎么可能,从村东到村西,那么远的距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他扶着床站了起来。试着迈开腿,却发现一点力气没有,根本迈不开。只好一屁股坐在床上,大口地喘着粗气。一抬头,看到穿衣镜子里一个面容枯槁,须发尽白的干瘦老头正吃惊地望着自己。
这人是谁?难道是我爹?可我爹年就死了,现在是年,这么多年早投胎成人了。可镜子里的人咋那么像他生前的样子?难道,难道是???他不禁打了个颤栗,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断,连忙叫来小虾,指着镜子里的人问,你有没有看到你太爷爷。头发胡子都白了的一个老人。
小虾定点头说:那个人是爷爷您嘛!
徐建国大吃一惊。呢喃道,怎么可能是我,我才五十七岁,咋一夜之间就成了这样?难不成那酒有问题,可自己天天喝,除了头晕头疼,口干口苦外,也没有什么反应嘛!
您说什么,爷爷,奶奶跟我说你们已经七十岁了。
怎么连老伴都记不得自己的年龄,不应该啊。他长大嘴巴,却发现里面空空荡荡。吃惊地捂住嘴巴,说,我的牙呢?
哦,你的假牙在洗脸架上泡着,等你洗好脸再按上。我刚刚试过了,太阳能里可以放出烫水来。您先去上厕所。一会我那给您。小虾说。
徐建国想自己一定是酒精中毒了,所以才会双腿发软无力。他翻出一个电动剃须刀,还是菲利普的,是城里工作的小儿子徐长河给自己买的。剃干净胡须,他又找出一顶鸭舌帽戴上,除了脸色苍白,整个人的精气神立刻回到了昨天。
他满意地点点头。姑且杵着这个支架吧!村里有人问就骗他们说昨天砌墙时摔了一跤,膝盖有些疼,所以才找个这个东西杵着。村里人都知道这是买给自己躺卧在床的小女儿徐玲的。
想到徐玲,他就心痛不已。这孩子的到来纯属意外——明明长湖他妈已经按村里的规定去卫生院放了节育环,谁知却脱落了,孩子出生时衣包是还套着那个环。可队上不管这些,非要认为是超生。虽然赶上了大包干,分了田地,却不到两年就被收回。直到十八岁交完最后一笔罚款,才补了三分满是螺丝壳的土地。初中毕业时中考成绩不错。考上了竜山师范学校,但通知书送是夹在报纸里一起送到村里的,村里除了自己的哥哥徐建中外没人看报,他每天都会来拿去看。值班的人也没有注意就随手放到了一边等徐建中来拿。
新学期开学后,徐玲的班主任上门,全家人才知道,连忙报案,追查之下才知道通知书被老大带回了家,可他不承认见过,只好推测是掉在了路上……
于是,在徐长河的安排下,送徐玲到省城学习旅游管理。一年后毕业,留在省城的一家酒店做服务员。但半年的试用期刚到就被辞退了,一分工资都没有。后来找了好几家酒店都是一样的遭遇,幸好每个月她二哥都会给她寄一百块钱勉强维持生活。两年后的晚春,不知为什么音信全无,寻遍了所有可能也没有线索,雨季来临的时候,全家人的心愈发不安了,就让长河去省城找找。长河说他在阿妹失联前活动区域——东坝路派出所民警的帮助下,找了三天无果。正失望焦急地在东坝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一个妖艳的年轻女子上来搭讪,得知情况后说自己知道,于是带着他朝东坝村一条小巷深处而去。七弯八拐来到一户人家,进了屋,女子就褪下衣服裤子,光着屁股甩着两只大奶就上来脱他的衣物。徐长河骇然大惊,说自己只是来寻找妹妹。女子娇嗔一声——呆子,你都找到你妹了,怎么还无动于衷?
说着把胸部一挺,打个招呼吧!
徐长河环视屋内一圈,发现没有第三人,就问我妹在哪里?女子咯咯一笑,长河瞬间明白了,吓得他连为小妹买的舒肝冲剂也不要了,夺门而逃。
外面下起了小雨。徐长河冒雨狂奔。在城中村迷宫一样幽深的巷子里七绕八绕,始终找不到通往东坝路的出口。巷子本就不宽,建筑长得都一样,屋子又盖的很高,普遍七八层,二层以上都挑出一个阳台的位,两边几乎挨着。长河迷路了。
这里的白天和晚上差不多,都亮着灯光,雨越下越大,但巷子里活动的人不受影响。几乎都是外来租房子的,什么职业都有,乱七八糟,藏污纳垢。
徐长河小心地在污水横流间跳跃着前行。为防止被雨淋,就尽量靠边,走到一户人家门口,胸口突然一紧,脚下一个趔趄,扑倒在门上。
一个中年妇女打开门,操着本地口音,看样子是房东,问他找人还是租房?
长河说自己找人,她叫徐玲,竜山人。那妇人摇摇头说不认识。说罢关上门。
也难怪!这里的人都不去派出所备案,能有几个实名?他毫无指望地继续朝前。身后传来一阵声响,是那个妇人喊他,年轻人,等等——
长河转身,妇人说你说你妹妹是哪里人?
竜山人,她叫徐玲,十八岁,您认识?徐长河一脸急切。
我这里倒是有一个竜山来的小姑娘,十七八岁的样,叫什么我没在意,你知道这里的人都是化名。听说她失业很久了,正到处找工作,平日这时候也该回来了。要不然你在这里等等?正说着,她一指不远处,喏,她来了。
徐长河定睛一看,只见徐玲正拎着一个食品袋,手里拿着一张报纸挡在头上,面容憔悴地地朝这边走来,显然没有注意到自己。
他悲喜交集地迎了上去。一把夺过报纸,是一张登满招聘信息的小报,看日期却是一个月前的,看来她已经失业很久了。再看食品袋里是一包五毛钱那种的方便面。
你平时就吃这个?他望着阿妹的黑眼圈说。上次出差路过省城时专门去看了阿妹,注意到她眼圈乌青,以为是女孩子生理失调,肝气不舒呢?现在什么都明白了。一百块钱叫交了房租,除了这个还能吃什么?他把阿妹紧紧抱住,一边狠狠在自己头上锤着。
好一阵子,才松开手,对阿妹说,走,回家。徐玲连忙带着二哥朝自己的租屋走去。一进门,看到屋里除了一床单薄的被褥什么也没有。她去卷阿妹的被褥,发现床单是湿的。仔细一看,水泥地面上铺了一张塑料布,上面只有薄薄的一层毡子和床单、一床被子。他吃惊地问阿妹怎么回事。阿妹迟疑了一下,才吞吞吐吐地说出原委……
原来,阿妹的上一个酒店美斯乐大厦倒是顺利度过使用期,眼看就要拿到第一个月工资,酒店突然被查封了,据说是酒店经营赌场,卖淫业务,还涉及贩毒。所有员工被赶了出来,除了贴身衣物,什么也不让带走。这张塑料布和床单还是房东见她睡在地面的报纸上,好心给的,并且把家里包家具的一块毯子给了她。后来,一个东北籍的同事要回去了,就把自己的被褥给了她。但因为一楼常年没有阳光,阴暗潮湿,所以被褥也是湿的。
长河没有说自己去过美斯乐大厦,现在又开始营业了。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带阿妹回去。
徐玲回家后不久就病了,步态不稳,全身失力,花光了所以积蓄四处问诊,皆束手无策。一个自称火神派传人的游医路过徐家营,徐玲正在房子门口晒太阳,医生上前把脉,诊断为萎证,也称骨摇,就是寒湿太重致使脑髓失养,西医叫做小脑脊髓病变,如果不驱寒除湿,最后会失去行走能力。正开方时,徐建中媳妇在屋里骂骂咧咧各种污言秽语说什么火神派传人,完全是江湖骗子,杀人不偿命云云。游医听闻后勃然大怒,方子也不开便拂袖而去。徐建国一家本不抱期望,当下也不在意。后来徐玲瘫卧在床才想起此人,可到哪里去寻?
看到徐建国朝屋外挪去,小虾说:你不是要去方便吗?厕所在后院。徐建国这才想起,自己当初建房时在后山墙上开了一道门,与老房子的后院连成一体,后院里的菜地被围在其中。他们居然瞒着自己偷偷在菜地里挖了个茅厕。好吧,这样也好,不用去村里穿行了。
路过徐玲屋子,看见屋里没人,床铺上堆满杂物,落满灰尘。一定是换房间了
他在后院的花椒树下找到一个小小的简易茅厕。吃惊着自己前几天才种下的花椒树长恁大,轧了什么催长素?
徐建国随手把心事挂在树上,转身走进厕所。说是厕所,不如说是半人高的围墙围起的一个蹲坑。
他边松皮带扣边想厕所实在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人在生活里走一遭要留下多少屎屁尿,最后去了哪里?说来说去,还不都是过客!蹲下身,好半天都没有结果,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超过一个世纪,才挣出一小截指头大小的干屎,坚硬得仿佛石头凝结而成。
人未老,屎却先老了!
他想着自己的一生。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作为家里的老疙瘩,上面有一个哥哥和四个姐姐,年龄相差十几到几十岁,没有太多感情。阿妈十三岁时踮着一双精美绝伦的小脚嫁入徐家。当年徐家也算是豪门,在竜山镇拥有半条街。却养了个不成器的儿子——大伯徐耀祖,吃喝嫖赌的纨绔子弟,还染上了抽大烟的恶习,渐渐地把家业败光了。竜山解放前夕,徐家已经没有寸土寸瓦,徐耀祖也不知所踪。幸好小儿子徐耀宗读书时秘密加入了青联,竜山解放后成了建国后第一批共产党员。后来成了小竜街乡的乡长。因为自己是阿妈晚年所生,自然备受疼爱。初中还未毕业,就被父亲送到修路队修建铁路,可却中却途跑了回来,被父亲狠狠地揍了一顿,责骂阿妈过分溺爱,以致一点苦都吃不了。从此就不再器重这个小儿子,一心培养和扶持起老大建中来,把建国送去修路队。一直修到滇南边境,彼时战争的氛围已经很见端倪了。于是,这只修路的队伍被临时征召,出国修路。出发前夕,建国收到家里来信,要他务必赶回去。
徐建国只好留在国内。回家后才知道,成都铁路局到竜山来招募工人,已经退下来的父亲四处托人弄了个指标,要建国前去。
一听说工作区域是成昆铁路这条世界级的“葫芦串”,徐建国打死也不去。阿妈心疼小儿子,就说老疙瘩才二十多,年纪还小,不愿去就算了。不如让老大去吧!徐耀宗不同意,心想老大已经是徐家营生产队的队长了,身肩大任,自己正在考验他,准备介绍他入党,在这个关键时刻怎能离开?再说老大也是四十多的人了,谁要?
徐建中差点被迫放弃自己的政治前途,小他二十岁的续弦媳妇知道此事后,也不想想自己老汉都那么大把年纪了,却在内心深处恨上了这个弟弟,心想有机会一定要让他吃吃苦。
后来,徐玲带环出生。次年,徐耀宗突然去世。按照竜赡山养老人的传统,大儿子负责爹,小儿子负责娘。老大媳妇对建国说,你家庭困难,无力照顾好老人。阿妈身体不好,不如让你哥来赡养。你把阿爹的后事办了,也不用花钱,他有丧葬补助的,等批下来了我们一分不留,全部归你。
老大一家翻箱倒柜寻找父亲遗物的时候,徐建国四处借钱,好不容易把徐耀宗送上山。
丧事办完后,他找到老大。老大媳妇却说丧葬抚恤是给阿妈的,现在阿妈由我们赡养,自然要归我们,关你什么事?因为老大是队长,自然不会有人说什么。老娘更是无奈,自己都自身难保了,还能怎么样?四个姐姐也为了老娘日后的生计,一致沉默。
兄弟俩家于是大吵一架,最后甚至大打出手,从此反目成仇。
两年后,计划生育成为基本国策,县里发文全面执行。老大积极表现出大公无私、大义灭亲的一面,坚持将徐玲列为超生对象,土地收回,每年按最高限额元进行罚款。却忘了自己的新媳妇刚刚怀上,但大家都像得了失忆症一样,谁也没有提及。
从此,徐家营每天都能看到一道门里两个截然相反的家庭。每天吃完晚饭后,老大一家三口收拾停当,但不包括前妻留下的一双儿女。他们磕着多味瓜子去镇上看电影。这是全村唯一不养猪不种地的农民。而徐建国一家每天早出晚归,披星戴月,收了粮食后,总要留下两车,一车上公粮,一车交集体抵扣罚款。家里最多的就是红薯和蚕豆,那是全家人的的口粮。整个八十年代,老二一家成了徐家营唯一吃猪食的人家。村人先是同情继而漠视继而歧视,轻视,先是在背后指指点点,后来干脆公开议论了,纷纷认为这是全村最怂的人家,丢了他们的脸。房屋和田块四邻以及村中本家,无一不找个理由碰瓷他家一下。欺负你又怎么样?老子高兴。欺负你,与你何干!最后恨不得还要踹上几脚,啐口吐沫:呔,你这个弱者!
三姐不堪疾病困扰,服毒自杀后。只剩下三个姐姐轮流来看瘫卧在床的老娘。发现浑身屎尿的她和老鼠生活在一起。吃饭的碗从来没有洗过,其它的更别提了,病了也是自生自灭,基本处于无人问津的状态。
只好定期过来帮她洗洗衣物和身子,剪剪指甲梳梳头。并和大舅家的两个野生孩子和二舅家的两个孙子达成协议,每天给奶奶倒到屎是盆子,洗洗吃饭的碗筷。条件是她们每十天会来一次,来时会带一碗米线。老娘吃完后会给他们每人喝一口米线汤。
老娘死在床上好几天也没人发现,最后是长江说,奶奶的碗不用洗了,她根本没吃。至于屎盆子,因为便秘,十天半月才有一次,所以也没有在意。听到这话,徐建国去老娘屋里一看——人都死了好几天了。他去找老大说了此事,老大一家三口正在吃饭,媳妇催促快点吃,说电影就要开始了,再不去就迟到了。还说兄弟,按老规矩,小儿子管娘,我们帮你养了你妈多年,她死了,该你来送她上山了。
见老大沉默不语,老二不知哪来的勇气,抽出碗篓里的菜刀,指着老大说你要是不管,我就活劈了你,然后一起抬去埋。老大见状才同意为老娘操办后事。
几个姐姐在二兄弟的通知下先后赶到,老大一家看电影还没有回来,两个野孩子干活回来,端起奶奶的饭就分吃。
老娘只有一个同样与疾病斗争了多年的姐姐,在吃完最后一粒药后,打发媳妇回娘家,租船出游竜湖,到湖心时床底突然迸裂,祖孙三代六口人,还有一个出生不久的孩子无一幸免,全部罹难。老娘们娘家再无亲人。
姐姐们逼着老大交出她们凑钱给老娘买的棺材,已经被卖给了村里一户人家,老二只好再去加价买回,这才让老娘顺利入殓。老大媳妇以自己见不得死人为由躲回了娘家,全程不见人影。
老娘死后,老大才发现,自己的大女儿徐艳华很久不见人影了,追问之下,媳妇才说帮她在石家庄寻了户好人家。这才知道徐艳华被当做牲口卖到北方去了,明知媳妇在说谎,但这种情况在竜山司空见惯,而且已成了既定事实,也就默认了。
徐建中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味的忍让和纵容换来的却是万劫不复的深渊。自己年纪大了,行动不便后,那娘倆就没了踪影。倒是野生儿子在他阿妈娘家人的帮衬下成了家。每天会给他一点食水。屎尿就没人管了。他也是死了三天才被发现,一句话也没留下。媳妇倒是出现了,翻箱倒柜之后去村委会领着抚恤金走了。
野生儿子向二叔徐建国借钱买了棺材,当天夜里就请人抬去埋了,无声无息,没有惊起一丝波澜。很多人甚至不知道这位曾经风光无限的老队长已经死了。
老大死后,徐建国从砖厂买来许多白沙砖。上世纪九十年代下半页,农村普遍富裕起来,大家都开始建新房。老二会手艺,格外吃香,省吃俭用攒了一些钱,便打主意要在屋后自己的菜地上建房子。
竜山河谷属于小江断裂带,地震活动频繁。没人傻到用沙砖建房,都是泥砖,尽管要贵上一倍的价钱。老二的房子陆陆续续建了一年多,为了省钱,他和大儿子两人每天收工回来,就点灯砌上几路砖。没想到风吹日晒雨淋下,沙砖居然变得坚硬如铁。
房子建好后,白色的砖墙非常漂亮,大家都来参观,纷纷竖起大拇指,说老二不仅阔气,有钱,还手艺了得,建起了村里最漂亮的房子。老二也颇为得意,美中不足的是为加层预留楼梯口直接开着,下雨时会淋进来。他想什么时候砌道简易墙,盖上石棉瓦挡挡雨。
跟着老二出去打工的人愈来愈多,他收了几个徒弟。那是的建筑市场从农村建房转移到高速公路建设上。老二他们在工地上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多,眼看就要过年了却一分钱也没拿到。找到包工头徐有才,这个层层转包后的包工头也是没有多少油水了,要么偷工减料,要么克扣或拖欠工资成为不三之选。但徐有才却不肯承认自己的囧困。只说自己也是垫资修建,也没拿到上面拖着的工程款,要等工程验收了才能拿到钱。徐有才对老二说师傅,我们都是一个村的,我还是你带出来的,拖欠谁也不可能拖欠你,拿到钱肯定第一时间会给你和大家结清。结果这一拖就到了现在。
徐建国有个徒弟吉贵,天天来撺掇他去要钱,他的工钱虽然没有师傅多,也是两万多啊!几次讨要无关,他们就到处上访,信访局,清欠办,法院……几年后,依然两手空空。后来吉贵不住相信师傅,认为他的工钱徐有才已经偷偷给了,就自己带着大伙继续艰难讨薪。
建国从此患上了失眠,每天临睡前都要喝点酒……
返回屋里,小虾在客厅里看电视。他说沙发那么乱你也不收收,有外人来了,让他们笑话。
从来没有外人来过,亲戚只有请客时才会来,不过也是站在门口,从不进门的。小虾说。
怎么可能,自己的那几个徒弟不是天天上门让自己联系活计吗?这完全是在为自己的懒惰找借口,他不想和一个孩子理论,便转移话题,问小虾:徐玲搬到哪里去了?
徐玲是谁?小虾问。
你孃孃。他并不责怪孩子,也许她真的不知道。
哦!我听我奶奶说我有个孃孃,在我出生前就到山上看山去了。
啊!建国大惊,竜山方言里,说搬到山上看山的意思是指人死了。怎么回事,昨天还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他问小虾,你知道她为什么要求看山吗?我听
奶医院,不愿意吃药,不愿喝水吃饭,后来才去看山的。小虾毫无顾忌地说,爷爷,就和您这两年一样。还要去井里住。
这孩子,真会胡说,这种事也乱开玩笑。徐建国刚要呵斥,电视里传来一阵严肃的声音:现在进行疫情通报,截至年2月29日24时全国累计报告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确诊病例例,新增例,疑似例……
小虾,刚才电视里说什么?徐建国颤颤巍巍地说。
新冠肺炎通报啊!小虾说。
不是,她说年?徐建国说
是啊,年2月29日。怎么啦?小虾不解地望着爷爷。
我没听错吧,年,而且还是2月29日。他算了一下,可不是吗,四年才有一次的闰年。正好是闰年啊!这么说自己在床上躺了13年,今年刚好70,难怪头发胡子都白了。他超楼梯口望去,已经完全封闭了,还安了一道门。他也顾不上洗脸了,朝自己的房间挪去。
进门后再房间里四处找寻,最后从门后挂的一个天津牌人造革皮包里找到一叠病例:年7月21日,患者砌墙时不慎跌落造成耻骨断裂,使用进口钢钉固定,住院60天出院。医院。再看收费单3.8万元,全部自费。
年5月23日,患者耻骨疼痛,无法行走,经查为金属生锈,骨头坏死,经髋骨骨盆手术置换,13天后出院。医院骨伤科。收费清单元。后面有备注:新农合报销元。置换骨架3.8万元,材料为进口,不在报销之列。
年,患者摔伤头部入院治疗11天,费用2.87万元,新农会报销1.15万元;
年……
年……
年……
……
各种治疗费用高达30多万元。徐建国看得心惊肉跳。他看到一张每日服药清单和价格,原来自己每天服用的基本药物就要20多元,全部是徐长湖自费购买后送来。意味着自己13年来完全丧失了劳动力和收入,家人靠什么支撑起这么庞大的开销,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需要家里的女人具有多大的隐忍力和勇敢坚决的生活态度啊!他不敢想象。13年来,自己似乎只是做了一个乱七八糟的梦,始终处于时而癫狂时而清醒的状态。更为震惊的是后面一叠厚厚的申请材料:申请办理残疾证,低保,贫困救济,慢性病,特殊病……从十几年前的到最近的都有。
顿时万念俱灰。回头,瞟见院子里可能是为防止自己投井专门安装的井口铁栏居然没有上锁。他盘算着自己和井的距离,心想还有十分钟就十点了,这是竜山人吃早饭的时间,家人都会在这个时点回家。自己必须抓紧时间。
徐建国站在井口,望着黑黝黝的井口,心地一阵阵发怵。然后一种似曾相识的惊恐感觉油然而生。奇怪,自己死都不怕,为什么会怕黑呢?他想起自己当年修铁路时,有一次在隧道里施工,山体坍塌堵住了洞口,电力中断,洞内一瓶漆黑。虽然后来还是获救了,却从此再面对黑暗的时候会莫名地惊恐,全身僵硬,呼吸困难,脑袋忽大忽小整个身体不受控制。所以每天一黑,自己就跑去睡了。现在想来那种莫名的惊恐和当年的感觉一模一样。可这种感觉明明是对死亡的恐惧。那么,自己到底是怕死呢还是怕黑?
想来想去,他哑然失笑了,这种没有答案的问题只能交个老天了。
他抬头望了天一眼,发现天也正在看着自己。连忙低头朝黑暗里看去,只见平静的井波中央突然睁开一只眼,闪着血样光芒。透过这些光芒,他看见一张张破碎的脸,分不清是男人还是女人的脸。他看到自己第一次住院,吉贵送来元钱,说是只讨到这些,第二次住院,他送来元,从此就再也没有出现。自己去找徐有才时他家正在办丧事——徐有才在一次石材爆破时被飞石砸死了。他儿子说父亲曾经念过所有的工钱在十年前就全部交给了吉贵,但没有留下收据。听说吉贵用这笔钱在县城开了个店,专卖微耕机,有一次去指导农户如何使用时,操作不当被机子当场绞死。现在当事人都死了,怎么求证……
他看到家人围着自己,说已经绝食三天了,这是第三次了……
看到家人强行把自己弄进救护车,医院,年迈的老伴背着自己去做各种各样的检查,身边人来人往,大家都很忙……
看到自己杵着支架在街口见人就骂,大家都像避瘟疫一样远远躲开……
看见自己顶着冰冷的夜露半夜三更起来,说有鬼在敲门……
一阵熟悉的味道从厨房飘过来,他闻了闻确定无误,问小虾煮的是什么?
洋芋苞谷饭。小虾说。
为什么不吃红薯?他问。
红薯太贵了,一斤红薯可以买好几斤碎米,家里没钱,吃不起。小虾说。
巨大的悲伤、无味杂味、沧桑感扑面而来,顿时头痛欲裂。徐建国感觉这回的疼痛明显不是来酒后。他来不及揩去额上的冷汗,就在天旋地转间一头栽了下去,隐约看见老大徐长江骑着一辆助力车进家来,一边大声说,刚刚在路口遇到组长,他说上级非常重视我家的问题,要派人来了解。组上也将重新研究我家的那些申请……
徐建国一动不动地望着天。阳光明媚,岁月静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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