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狐相逢如梦,何必较真

话说,杞城是个不甚大的一个古城,但也不乏富贵人家。

其中,城内贾家大宅尤为醒目。这个大宅院颇为清新雅致,亭台阁榭,小桥流水,无一不彰显这宅子的主人身份非比寻常。但近来这个朱门大户却是不太平静,这不,天色尚且朦胧,城中的人们还在睡梦中,便见一个小厮悄悄出了门,骑马往白云寺方向奔去。

一直等到天色亮了,又暗了,这个小厮总算回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位身着素白僧衣,宽摆大袖的和尚,只见这位大师花甲年纪,却精神矍铄,步履稳健,一看就是得道高僧。

在大门处迎接的主人家贾老爷忙向前行礼:“大师一路奔波劳碌,辛苦了。寒舍已备好粗茶淡饭,还望大师莫要嫌弃。”

大师含笑颔首:“客气,有劳施主了。”

至饭毕,又奉了茶。贾老爷才道出此番请大师来此的目的。

原来,贾老爷膝下一子,名唤贾义,前段时间前往京城探亲,不想半路遭遇贼匪,幸而当时一位本事高强的胡姓女侠路过,救了小儿。后受邀随小儿归家,我等自是感激不尽。然而前些日子,一位路过的道士前来敲门,言道家有妖气。我等本以为是那道士胡言乱语,不曾想,那位侠女竟然是个狐妖,一番争斗之后,最后负伤而去。去了便也罢了,毕竟犬子受过其恩。只是这个狐妖仍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家宅不宁,所以我等想请大师帮忙除去它。

在贾老爷说话期间,贾家少爷贾义在一旁低头垂首,战战兢兢,如坐针毡。

大师颔首道:“如此说来,这个狐妖倒也不像是伤天害理之人,且让老衲会一会她。”自此,大师在此住了下来,不在话下。

时至第三日夜间,那狐妖果然来了。刚至贾少爷房门口,便被门口符箓逼退。正在此时,大师赶到,等祭出法绳法器,不过几个回合,这个狐妖便被困住,现了原形。原来不过是个道行还不够深的小妖,再加上前段时间的负伤,此时更是法力大减,故才如此轻易被抓住。

那狐妖被法绳捆绑,也不是很惊慌失措,倒似伤心多过恐惧。只见她含泪道:“我并无伤他之意。”

大师厉声道:“即是如此,何故多次纠缠于此?”

这狐妖接着说道:“我……我确实不曾伤害于他,我们有着前世之约。”顿了片刻,她低低叹了口气,将这前世今生的缘分一一道来。

原来,这妖狐本山中野狐,那山无名无姓,和世上万万座青山一样,长着大同小异的绿与红,住着大同小异的走兽和飞禽。

这妖狐便生于此,长于此,这山也算得上是她的故乡了罢。初始,她也是有父母兄弟姊妹的小狐狸,她是家中老幺,排行第九。山中野物,不过都是为着一口吃的东奔西走,但是她却觉得自己跟其他野物略有不同,她喜欢夏天,热热闹闹的夏天,除了吃的,玩的都比以往多,她还喜欢花的芬芳,喜欢果子的甘甜,喜欢小溪水的清凉,喜欢天边那云彩的绚烂……

要说,这只懵懂快乐的小狐狸命运的转折点是在那年的夏季。

那年的夏季,和以往的夏季也没什么不同。草长莺飞,山花烂漫,果子成熟。大大小小的野树灌木都挂了果,野桃红了,野杏黄了,还有许多她认不出的奇形怪状的果挂满枝头。清凌凌的溪水哗啦啦流淌,水里小鱼小虾们在石缝间钻来游去,看上去杂乱无章的野草丛里则零星地开着各色碎花……

这一天,她在山野里奔跑玩耍,突然看到野桃树上横躺着一个人,俊美非凡,身着白衣,大袖飘飘,随风鼓动。她从小生活在山野之中,尚不知人间险恶,而山上鲜少有人来此,她便凑了过去。

她围着树干转了两圈,便把寻到的野果放在地上,“吱吱”叫了几声,“你要不要吃果子,这果子可甜了。”

那人微动,看了一眼,笑道:“原来是一只小狐狸。”只见小狐狸又用鼻头向前推了推山果,然后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望着他,看着颇通灵性。他突然来了点兴致。

那人总算坐起身,只屈了屈手指,果子便凌空飞到了他的手上,随便擦了擦,咬上一口,“唔,倒是挺甜。”眼角瞥见那小狐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笑了笑,伸手在身上摸了一个仙丹,“你这小狐狸倒也有趣。既已吃了你的果子,便送你一个丹药做回礼吧。”说着随手一弹,丹药便入了小狐狸的口中,随即滚入腹中。

小狐狸呆愣了片刻,回过神来,发现这山已不是此前所见的模样,花红柳绿依旧,只是周遭细微声响皆能入耳,分毫毕现,甚至周围一只蝴蝶飞过,翅膀上的花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人仍是笑眯眯的神态,看着小狐狸乍变的神色,最后甚是开怀地说道:“吃了我的丹药,你便成了妖。日后可以修炼成仙了。”小狐狸愣在当场,久久无言。最后,那人轻快的离去,不曾想过自己对一只动物的一生造成多么大的影响。

后来,一日修炼都不曾有过的小狐狸开了灵智,只好汲取日月精华,开始学着修炼。如此苦修数百年,方才成人。

在山上苦修之时,小狐狸也曾听到鸟雀和其他精怪魍魉聊起世俗红尘之事,听过很多狐鬼异志的故事,什么蛇女报恩喜结良缘,什么花痴灌养花妖得秦晋之好……听得小狐狸心潮澎湃,只想赶快修炼成人型,下山去那万丈红尘中滚上一滚,也尝尝那传说中的情爱滋味。

等她终于成了人,她化名胡九九,便下得山来,她满心想找一个合心的意中人,然而却没能如愿。有的人觊觎她的美貌,有的人想借她的能力改运作势,有的人想让她带入修行捷径,即便有的人开始对她真心实意,待了解了她的真实身份,也跑的远远的,甚至有的人不念旧情,还想找和尚道士收了她。兜兜转转几十年,她也未曾找到那个意中人。

日子久了,胡九九便有些心灰意冷,想着回山上算了。想到此处,她便起身回了老家的山上,找了个隐蔽的山洞,一心一意的修炼起来。她不曾想到,她竟然在这深山老林里遇到了他。

当时说的也巧,她的雷劫到了,正当她战战兢兢地在山洞里想熬过去时,竟有人闯了进来,那人便是贾义的前生,名唤徐长卿。

当时,徐长卿是个小镇上的大夫,上山采药,不巧遇到大雨。他急于寻找躲雨的地方,不知不觉竟进了后山。

徐长卿心里着急得很,四处走动找躲雨的地方。可巧,他竟然还真找到了,这个山洞便是胡九九修炼的地方。他无知无觉地冲进了山洞,进去才发现,山洞里有一只白狐。初始,他心下惊骇,但发现那白狐似乎并未看到他,只躲在一旁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他略略稳了稳心神,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瞧那团白色的东西。

天边的电闪雷鸣似乎缓和了些,雨势也渐小。这只瑟瑟发抖的白狐抖了一抖,缓缓放开了蜷着的身子,露出一对尖尖的耳朵,毛茸茸的大尾巴微微摇了摇。

突然一个响雷炸开,耳边只听「轰隆隆」的巨响,天空亮如白昼,眼前是满目的白光,这只白狐又抖成一团。徐长卿不自觉地伸出手把牠抱在怀里,嘴里还安慰道:“不怕,不怕……”那白狐倒也奇怪,很安分地窝在他的怀里。

雷,越打越凶;雨,越下越急;天边的闪电一下紧接着一下,明晃晃地刺伤双眼;乌云急滚的「隆隆」声响,声声都入了耳。

徐长卿抱紧了白狐,胆战心惊地苦捱着这吓人的天象。不知过了多久,雷止雨歇。他放下了这只白狐,缓缓站起身,整理一番衣服,回头对白狐说:“狐兄,多谢你的收留。现下,我该回了,告辞。”说着,背上背篓走出了山洞。

他不知道的是,这只白狐一直看着他走出去,看着他的背影都消失在密林之中。他更不知道的是,他无意救下的一只白狐,成全了他一生中的姻缘。

胡九九既然受人恩惠,必然是要报恩的。她算过了徐长卿一生的命格,并非大富大贵之人,平凡的很。她不能随意更改一个凡人的命势,但是她可以保他一生平安顺遂、衣食无忧。

胡九九又下了山。这一次是为了报恩。

徐长卿所居之地是一座风景优美,民风淳朴的小镇,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在这儿有着陶公那世外桃源的美好和安宁。他对人温文有礼,进退有据;他医术高明,又仁心仁术;他不辞辛苦,凡事都要亲力亲为,白日看诊,夜里读书,间或去山里寻找药材,日子过得平静而祥和。

但是,最近徐长卿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些不对劲。一开始,他还以为是自己记错了,比如,被打扫的房间,被规放的书籍,下雨天被收回的药材……但是慢慢地,他疑了心,肯定有人在暗地里进了他的房间,痕迹越来越明显,桌子上出现的热气腾腾饭菜,洗好晾晒的衣服,晚上睡觉起来口渴,桌上多了的一杯茶水……

一开始,他内心着实吃惊,特别是他问了身边的人,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时,他决定要找出来这个人。

这天早上,徐长卿假意一早离开了家,去了医馆,留下了凌乱的家。但是,半上午的功夫,他突然回转,听到房内有声响,便偷偷用指头在窗户纸上戳了个洞,凑近一看,竟然看到一个身着白衣的美貌女子在家里正在收拾房间。

他大吃一惊,猛地推开了门,那女子也惊了一跳,脸上慌张的表情映入他的眼帘。不过,很快,那女子便镇定下来,婷婷袅袅走近了他。

“你是谁?”徐长卿也冷静了下来。

“徐公子,我是你前段时间救下的白狐,我名为胡九九,受你恩惠,特来报恩。”那女子回到,声音婉转动听。

白狐?徐长卿想到了那一天的雷雨交加的天气,他确实见到了一只白狐。

“那日不过是侥幸相遇,举手之劳,胡……姑娘不用放在心上。你......你还是回去吧。”徐长卿缓和了一下心情。

“恩人请放心,胡九九绝不会伤害于你,也不会打扰你的生活。平时不过做些小事,请不要再说让我离开这样的话,时日到了,我自会离开。”那自称白狐的女子笑意盈盈的回道。

于是,徐长卿便默许了这只狐女的存在。虽然也曾数次提起让她回去,但都被对方温柔而坚定地拒绝了。如此,这一人一狐便以一种微妙的关系共同生活下来。

端茶递水,洗衣做饭,洒扫庭除,胡九九也从此大方地出现在徐长卿的面前。两人日夜相对,朝夕相处,不知不觉间便互生了情愫。而后在某一天,徐长卿便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两人自此结为秦晋之好。

胡九九下嫁给他,为他操持家务,冬暖衾被,夏赶蚊虫,鞍前马后,生儿育女,不辞劳苦。虽粗茶淡饭,倒也和睦融融,感情甚笃。如此,相伴一生。

至徐长卿寿命将尽,他眷恋着妻子,言道:“若是有缘,来世再结夫妻。”

因为这一句话,胡九九放弃了修行,辗转人间寻他转世。她找了许多年,也不知道他会在哪里,她东南西北都找遍,怕自己找不到,怕人海茫茫的错过。她一路寻觅,中间吃了那么多苦,苦也不怕,只要想一想那些美好,一路的辛苦,最后也熬成了甜。

最后,她终于找到了他,可是他并不记得她,这虽是意料之中,却也心痛不已。即便如此,她还是守在了他身边,就算知道他不过是觊觎她的美貌,她也认了。她所希望的,不过是他还能承她的情,也给她一份情。然而,如今却是这样的情况……

说完了这上百年的心酸苦楚,胡九九泪洒当场。

听到此处,大师语气渐缓,“前世已了,你已报恩完毕,就当回山修行。再者,此生你们无缘,无故留恋人间,坏了人间规矩。”

那狐妖似是未听见一般,只看着贾郎房门不语。

大师见她似是仍一意孤行,执迷不醒,遂言道:“修行不易,莫要前功尽弃才是,还是速速回山去吧。倘若你应允不再纠缠于此,我便可放你一马。”

且说,贾少爷在那狐妖与大师斗法之时,便躲在房门后面,待将狐妖那一番话,听了个清清楚楚,心中忖道:“原来是个报恩的狐妖。”想到此处,贾家少爷便开了房门,走了出来,对大师作揖道:“大师,还请让我和这个狐……姑娘单独聊一下。”

贾老爷在旁道:“辛苦大师了,还请至客厅喝茶。”

大师看看委顿在地的狐妖,再看看贾少爷,点头道:“如此也好。”

看着大师和父亲远去,贾家少爷便对着白狐说道:“你真是追着前世而来?”

胡九九点头道:“是。”

“可是我已不记得你了。”

“可我还记得你,记得你说的话。”

贾家少爷想:既然她是个狐妖,还对我如此情深义重,何不就此利用一番?思及此,他清清喉咙说道:“你既是妖,可有法术能力助我金榜题名,登科及第?”

胡九九目露悲哀之色,却摇头道:“不能。生死富贵自有天定,旁人搅扰不得。若是强行改命,必遭天谴。”

听的此话,贾家少爷心下暗想:“这狐妖美则美矣,可惜,于我没什么用处。再者,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她既是妖,话算不算的准还待商量,万一哪天她发起狂来,我与家人岂不危险?况且这些日子,父亲已准备向相国爷家的小姐提亲,必不能让相国爷知道这些事,不然仕途毁矣。不行,必不能留在身边。”这不过说话片刻,贾家少爷心思便已百转千回,想了甚多。

而那白狐妖看他不再说话,还以为他心有所动,还在说着他们前世的姻缘,说什么愿为他操持家务,洗衣做饭,生儿育女,一辈子服侍他,只求此生还能再续前缘,一生一世一双人……

听到此处,贾家少爷更是不想与这狐妖有甚瓜葛,“我当时请她一同归家,也不过是贪图她的美色罢了,谁成想她竟然还赖上了我。这可如何是好?必不能让她毁了我!”

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抄起旁边的木棍,用尽全身力气结结实实的打在这狐妖的头上。那狐妖不防备猛受此重击,一时间竟呆住了,失了声,一句也说不出来。待受困于法绳的她又生受几闷棍,才仰头凄厉的嚎叫一声。

此时,磅礴的一轮红日,从远处的地平线上升起,璀璨的阳光带着清晨的丝丝微凉,洒满院落。而那一只白狐却没了欣赏的机会。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她临到死期,才明白人妖殊途的真相,才明白妖族需谨记恩义两分,修行专致方是正道,才明白她一直活在了过去,也一直以过去的眼光看待这一世的爱人,却怎么也没想过,有朝一日,她竟命丧他手。

等到大师等人赶到,为时已晚,只见白狐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头破血流,红色的血流淌下来,沾染了白色的皮毛,浸湿了身下的黄土。而贾家少爷还似疯子一样挥舞着手中的木棍……

大师断喝一声,“住手。”

那贾家少爷才像是从魔怔里出来,看一眼手中的木棍,慌忙扔了,后退几步,竟是不敢看地上躺着的白狐。

待大师对白狐检查了一番,叹息一声:“迟了。”合掌,念一句“阿弥陀佛,我佛慈悲。且让我带她的尸首回寺中,为她超度一番吧。”

贾老爷忙上前说道:“大师且慢,小儿此举,实在是不妥,但事已至此,于小儿可有不利之处?可有解救之法?这如何处置?还请给个示法。”

大师看了一眼似是失魂落魄的贾家少爷,说道:“其中的恩怨是非,自有天道,恕我也无能为力。”

那贾老爷也一时无话可说。

至此,白狐尸首被大师带回寺庙,经过超度,了却了生前执念,自是投胎去了。至于贾义如何,且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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